「辜鴻銘 1856.6.30-1928.4.30」
“大漢學家”(辜鴻銘《中華文明之精神:春秋大義》1915年)

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論語》

翟理思博士著有《山翟山筆記》1。 餘最近覽之,偶憶起,英駐華領事金璋2所言,曰:“西人僑居[159]中國,每言及漢學家某某之時,皆覺此人甚迂。”翟理思博士,堂堂漢學大家,名聲顯赫。 衡其著作之量,可謂名實相符,不枉此稱矣。 然餘以為,翟理思博士之作,當按其質而估其價矣。
事多二分[160]。 其一者,翟理思博士有其優,享有文學之天賦:英文文思優美,文筆流暢; 能享此天賦者,前無古人,今無其匹矣。 其二者,翟理思博士,匱乏哲人之邃思,甚或尚缺乏常識; 雖可譯漢語之句文,卻不解漢語之要義。 於此,翟理思博士與中國文人,無二致焉[161]。 孔子曰:“文勝質則史。”
於中國文人,書與文,乃著書立說之必需[162]; 中國文人,以書而生、以書而行、以書而樂,然於世事,視而勿見,聽而勿聞[163]。 於中國文人,著書作文,實非達己目的之唯一之策[164]。 然於真正之學者,習書研文[165],乃策略而已; 恃此策略,人生則可釋、可鑒、可解矣。
馬太·阿諾德曰:“文學之全部,亦即人類精神歷史之全部也。無論文學之全部,或是文學之單一傑作,唯有視之為一體,方見文學之真正力量。”然翟理思博士,其所著之書,未曾有隻言片語,以示其視中國文學為一體也。
翟理思博士所缺乏者,乃哲人之邃思; 故其書,文多而無章法。 以其大字典(指翟理思之《華英字典》,1892年初版,1912年再版,共計1711頁;所收錄字詞、語句前所未有,但編排雜亂無章。故遭到辜鴻銘嚴厲責備與譏諷。——譯注)為例。 似字典而非字典,實乃漢語字句之彙集,由其譯而已; 字詞選擇、集句成章、調配佈局、分類條理,皆不得其法。 言及其學術價值,翟氏之字典,不及衛裴列博士之舊字典(衛裴列(D r. Frederick W ells W illiam s,1857 ~ 1928):美國近代著名漢學家,駐華外交官。 著有《中國總論》(The iddle Kingdom)和《漢英拼音字典》(A Syllabic D 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此處所謂“舊字典”即《漢英拼音字典》。—— 譯注); 此顯而易見矣。
翟理思博士著有《古今名人譜》(A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乃翟理思所著,1898年初版發行時,書封面印有漢語書面《古今姓氏族譜》。該書曾獲法國漢學家大獎,儒蓮獎。辜鴻銘文言文獻亦提及該書,書名為《古今名人譜》(見《〈尊王篇〉釋疑解惑論》), 此處仍按辜鴻銘提及之書名翻譯。—— 譯注),確乃巨大辛勞之作,此不可否也。 然此書也,足見翟理思博士,全然缺乏最平常之鑒辨力[166]。 人持此書,皆期獲名人之真正簡評焉。
一部古今名人譜,蜚聲海外學術界。 鴻篇巨制漢學家,不知色難作何解。
Hie manus ob patriam pugnando vulnera passi,Quique sacerdotes casti,dum vita manebat,Quique pii votes et Phoebo digna locuti,
Inventas aut qui vitam excoluere per artes,
Quique sui memores aliquos fecere merendo.
世之名人千千萬,書載其迹立簡傳。
保家衛國傷勇士,祭司聖潔美名傳。
詩人虔虔吐真言,不遜費布斯箴言。
藝者勤懇富創新,多彩人生情意爽。
豐功偉績垂千秋,美名萬代銘心懷。
然此名人譜,將古代聖賢與神話傳說之人物,比肩並重; 將陳季同(陳季同,福建閩侯人,近代翻譯家,《聊齋志异》最早法文字譯者。——譯注)將軍、辜鴻銘先生、張之洞總督及劉布船長,混為一談; 唯有一异者,乃後者常啟香檳無數,以款待外國友人也!
學者蓋以鑒辨力而著稱; 然翟理思博士新近付梓之《筆記》,恐不能增其聲譽[167]。 書中所涉主題,大多無實際或人道之意義。 翟理思博士,不遺餘力,辛勤耕耘,著書立說; 然其旨也,似意不在告知世人中國人及其文學,而意在自炫於世人:淵也,我翟理思之中國學問; 博也,我翟理思所知中國之事,無人可及也[168]。 翟理思博士,凡其所及[169],論多武斷教條、不求甚解、且令人不悅; 其乏哲人之智,與學者之稱不匹也。 蓋因如此,翟理思博士之流之漢學家,如金璋先生所言,已使漢學家及中國學之名成為笑柄,外國人僑居遠東,頗為現實,於此流人士,多有耻笑,且視之為傻者[170]。
以下,餘擬擇文二篇於翟理思博士新出之著作,以考疑惑之根源:外國學者論及中國學問與中國文學,其成果缺乏人道或現實之意義,其咎何在? 咎在中國學問與中國文學乎?
引文之一,題曰:《何謂孝?》該文主旨,可概之以二字。 孔子之一弟子,問孔子曰,“何謂孝?”孔子曰:色難(英文直譯為:colour difficult)。
翟理思博士曰:“逝者如斯夫,二千餘年!色難二字,何解也?”翟理思悉覽國內外之釋義與譯文,旁徵博引,去偽存真,自當明其精微要義[171]。 餘曾曰,翟理思博士,論多武斷教條,不求甚解,與學者之稱不匹也; 故於此,引翟理思之言語,而證之[172],以下引文乃翟理思聲稱其有所發現而言。 翟理思曰:
“僅憑以上所言,而稱其義亦即字面之義,恐有武斷之嫌,是故,奈何,人之所為者,皆當此詩所言,曰:
俯首可拾處處見; 左斟右酌皆不是[173]!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定其義,難)。’孔子之解答,何其智也,何其當也[174]。”
餘無意於漢語文法細微之處,而糾其謬也。 餘意欲曰,若翟理思以為,漢字“色”作動字之用,文法通順之句,則非“色難”,而當為“色之維難”; 若“色”作動字,無人稱代字“之”,則不可缺也。
然且不曰,文法精確性之謬,翟理思所譯孔子之答疑,若置之於前後文,足見其全然未曉孔子之精微要義。
子夏問,何謂孝? 子答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第二·九》1)以上論語引文,其要義在於,事之要者,非在為父母而為,而在若何為於父母。 所謂若何為者,人之行事方策[175]與意態也2。
餘意欲所指者,孔子之道德教義,其偉大及真正之效用,在履道德之責; 此乃翟理思未明之處也。 孔子所持之要義在於,非意欲何為,而意欲若何為。
意欲何為與意欲若何為之別,實乃道德與宗教之別,乃道德準則與宗教教義之別也,前者重教之規,而後者重若何生動布教之規也,唯此乃真正宗教導師之偉大之處也[176]。 道德家僅曰,何為之為為[177]道德; 何為之為為非道德。 然真正之宗教傳教者,非僅限於此,非但諄諄教誨若何為於外,且甚重若何為於內。 真正之宗教傳教者,其所傳曰,為之道德與否,不在何為,而在若何為也。
此乃馬太·阿諾德所謂傳教之法也。 寡婦雖窮,然仍能佈施其微力; 耶穌囑教徒所關注者,非在其佈施何物,而在其若何佈施也。 道德家曰:“勿許通姦。”然耶穌曰:“餘意欲曰,但凡欲而窺婦女者,其已犯通姦之罪也。”
如同此理,於孔子之時,道德家曰,子則必為父母劈柴擔水,家有酒食,父母為先也:此乃孝也。 然孔子曰:否矣,非孝也。 真正之孝,其要者,不在子必履責於父母,而在子若何履責於父母,在其履責之意態於父母也。 孔子曾曰,難之難者,若何為之也[178]。 至此,言之將既,餘欲曰,蓋因教義傳導之法有別,而重內在之道德行為,故孔子卒成偉大、真正之宗教導師; 然耶穌傳教士僅乃道德家與哲學家而已。
推之於中國現時之變革,實乃孔子教法之注解。 所謂進步官員,備受外國報紙喝彩,如今手忙腳亂[179],赴歐美,以覓中國適宜之變革。 然不幸矣,拯救中國之法者,不在此般所謂進步官員施以何變革,而在若何施以變革也[180]。 惜哉,餘無能矣,無能勸此般進步官員,弃赴歐美習研憲法,而靜待家中習研孔子。 唯有此般官員,真正曉悟孔子之教義及教法,於變革之事,重在若何為之,而非為何之時,中國現時變革所致之混亂、災難與痛苦方可避矣。
《山翟山筆記》,題曰:《四階層》。
日人末松男爵,出席一招待會,曰,日人以類而分為四:士、農、工、商。 對此,翟理思曰:“譯士為士(兵),不當也,士作兵解[181],後起義也。”翟氏又曰:“‘士’之本義,曰,平民是也。”
然事與翟氏所言正反矣。 士之本義,乃古代中國之紳士,頗似今日歐洲之佩劍貴族。 而後,凡軍隊之兵者,一言概之,曰“士卒”。
古代中國,凡平民官僚,皆稱‘史’,頗似拉丁語之clericus。 中國封建制度及廢(於西元前200年),戰非士之專職,平民官僚起而成統治者,身著貴族之袍,以別於佩劍貴族之士。
武昌之張之洞總督閣下,曾問我曰,外國領事屬文職,可穿制服,然時時佩劍,何也。 餘答曰,蓋因西人之“士”與中國古代之平民學者“史”有別也,西人之士乃持槍服役之兵士也。 總督閣下贊同我見,次日令武昌學堂所有學生皆穿軍服。
是故,翟理思惑而問,漢字“士”之義,平民乎? 武士乎? 翟氏之惑,其現實之意義,大矣。 中國之將來,獨立乎? 受人支配乎? 皆取決於中國是否有强大,且有效之軍隊,亦取決於中國有教養之統治階級是否解“士”之本義,是否願弃文(士)從武(士),持槍衛國,抵禦外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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