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verseas Chinese History Museum

无界之疆

无界之疆
探险,不是去征服,而是去联结。这是一部丝绸之路的探险,探索人类与自然的联系。踏上单车,作者凯特.哈里森骑行横越黑海、里海、帕米尔山结、塔里木盆地、西藏高原……等,优美地抓住了跨越边界的意义,无论在地理或心理的层面,赋予「边界」最深刻的思考。

作者:凯特.哈里斯

文章节录
《无界之疆》

达尔文在小猎犬号上,几乎才航行到一半就萌生退意。晕船、孤独及身体劳累使他精疲力竭。在家书中他坦承:「有时候我担心自己根本无法撑完全程。」穿越西藏至半途,有时候我也有着同样的恐惧,总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对劲,都被放大了。有一间乡间小屋可供躲藏,看起来再好不过了,尤其是总算有个地方隐藏我们的帐篷了,没想到却是个垃圾堆,破破烂烂的东西一地——破碎陶片、旧药丸纸袋、一件格子衬衫、东一只西一只鞋子。当天晚上,突落暴雨,来势汹汹,击打帐篷声如落石。总以为自己随时都会给活埋掉,但人已经累得什么都不在乎了。才到西藏高原不过一个星期,梅莉和我消瘦憔悴,疲累倦怠,腿部肌肉有如糊在骨头上的树脂。
第二天上午中途休息。「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痛。」梅莉呻吟着抱怨。「但我学会了一个克服的秘方……」

「说来听听。」我说。

「别听妳的身体。」

但我的心喊停时,我的腿却大声附议。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牛仔裤、躺椅、披萨。怀念醒来时迫不及待要看下一个转弯的光景,而不是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好奇心。怀念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鬼魅的感觉。这些都是我不时跟梅莉抱怨的。但第一次有机会和西藏人互动时,我却很快就瘫掉了。一天,找不到一个够平坦或够隐蔽的地方营宿,尽管百般犹豫,还是接受了一家人家的邀请,在他们家后面扎营。梅莉和我都担心我们的非法行为会牵连他们,但营地从路上看不见,又有食草的长毛牦牛围绕,不太可能引起注意。日子晴和美好,搭好帐篷,才不过中午时分,但爬进睡袋就不想再出来,整个人疲累不堪,觉得剩下来的行程已经将自己开除,灰心,厌世一如阿蒂尔.韩波(Arthur Rimbaud)——看得够了,知道得够了,拥有得够了,够了。

但纵使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却听到西藏人家的中国旗帜噼啪作响,更别提我们自己自行车上的,在外面草地上扩散。脑海中浮现一幅景象,军车车队拖着公路走,一路喷吐着政令宣导。我想像游牧人家羊群一般被驱入集合住宅,而藏羚羊却自由自在奔跑于荒野保护区。我看到一片荒凉贫瘠的土地,威权所至,地平线体无完肤,所有的行动遭到监视,任何抗议风吹草动都在国家的脚跟下瓦解。而我却在这里,欣欣然骑车穿越这片饱受压迫的风景,在一个西藏人点火自焚并逃亡的政权下旅游。就在我们骑车穿越的那一年,十一个人自焚——有男有女,都是二、三十岁年纪,高喊「西藏人要自由!」,「达赖喇嘛万岁!」然后汽油浇身,点燃火柴。次年,八十六个人同样以火殉身,同年,中国政府没收自治区内居民的护照,并使新护照的申请变得格外困难,实际上等同于囚禁六百万西藏人民。如此不公不义,令我痛心难过,对于自己能够脱身感到庆幸,恨不得赶紧离去。梅莉独自去西藏人家拜访,解释说我身体不适。

帐篷周围,牦牛呼噜喷息,咀嚼有声,越来越靠近。我摇动防水布,使帐顶发出吓退声响。远方车声嗡嗡中,可以听到困在帐篷内外壁之间的苍蝇发出细微的乒乓声。躺在睡袋里,全身疼痛,强烈希望人类永远去不了火星,我们不配拥有一个新世界;我们只会再一次摧残一个星球。小时候,我确实相信外星生命的发现——无论是有知觉的存有或微生物——会改变人类,可以促成近似神迹的革命。明白我们全都属于同类,无论土耳其人或亚美尼亚人,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西藏人或维吾尔人还是汉人,每个人都是地球的子民,最起码,我们会更加善待彼此。我们会一同觉醒,原来我们全都是迷失在这个谜团之中的生命。

如今,我不再相信了。外星生命的发现什么都改变不了,正如学会了飞行并不曾提升人类的高度,又如航海家所拍摄的淡蓝斑点的照片,如果你真正看懂了它,民族主义的纠结应该就此化解,但结果并非如此。「再看看那个点。」卡尔.萨根恳求:「那就是这里,那是家,那是我们。在那上面,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认识的人,每一个你听说的人,每一个人类,都度过他们的一生……在一粒悬浮于阳光中的微尘。」另一方面,我们发现,海底沸腾的裂隙中有吃硫磺维生的微生物,外太空深处有类似地球的外行星环绕遥远的太阳,在在证明生命的稀有、智慧与璀璨无所不在于宇宙中——而这样的事实并未让我们的自我优先退让分毫。身而为人,如果一味坚持一成不变地,亦即自私地、无动于衷地活着与死去,科学与探险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无限之始,始于过去的某一点,而那一点我们既看不见又不关心。当我们自己就是那一点时,我们何等渺小呀。我渐渐开始了解,边界的问题不在于它们的残酷、跋扈及违反自然。边界的问题其实就是汉娜.鄂兰(Hannah Arendt)所指出的邪恶平庸性的问题:我们潜意识地接受边界乃是风景的一部分——至少是边界所给予我们的特权,那一纸护照意义重大——因为边界说出了我们最深层、最卑劣的欲望,为了荣誉与持久,为了秩序与安全,永远以其他人、其他事为刍狗。边界,强化了外来、异类及非我族类的概念。但如果我们多数人都不同意,这样的虚构故事还会继续存在?他们加诸于别人的不平等所带来的利益,他们还能够默默享受?铁丝网始于当下,在我们里面,割裂我们自己的心。

脚步声响起,接近帐篷,门的拉链打开,梅莉伸进头来。

「妳还好吧?」她问:「我好像听到哭声。」

「一定是牦牛。」我说谎,心想,所有探险必皆死于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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