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verseas Chinese History Museum

埃及的革命考古学

埃及的革命考古学
从2011到2016年,何伟以《纽约客》特派记者身分,举家迁往开罗,我们跟着他的现场直击,目睹了以解放广场为主要舞台的武力暴动,但是《埃及的革命考古学》不只是记录动荡政局的记者之书──何伟的笔尖跟着他的步伐,跨越了埃及独有的时间概念,在现代埃及的变动里挖掘古文明恒常不变的价值,游走在书中不时浮现的「循环」与「永恒」两个命题中。

作者:何伟

文章节录
上埃及的中国女性内衣商人有其时间观。他们跟多数中国人不一样,睡得很晚;他们下午开店,过了半夜才打烊。多数的生意都是晚上上门,而且比起冬天,夏天才是旺季。拉玛丹月的销量尤其高,宰牲节(Eid al-Adha)也是。他们不过春节──尼罗河沿岸的人不过这种中国节。还有其他日子能刺激顾客上门:元旦、先知的生日,以及母亲节。

但情人节才是最无与伦比的。我喜欢在忙碌的晚上到店里去,这样才能观察中国人跟埃及人的互动。有一年情人节,我特别开车去艾斯尤特,为的就是到那间叫「中国之星」的店过节。就在昏礼礼拜的宣礼声响起前,一位教长踏着方步走进店里。他身形高广,五官结实黝黑,穿着绿松石色的罩衫,披着两条厚纱围巾,包着白头巾。两名围尼卡布的壮硕女子跟在他身后。

时不时会有其中一名女子拿起衣服给教长过目,教长则以摇头表示自己的意见。她们找到两件商品是他点头的,都是成套的丁字裤与薄纱透明内衣,一套红,一套蓝。我和这位教长在她们购物时闲聊起来,他告诉我,自己是为宗教捐献部(Ministry of Religious Endowments)服务,工作内容则是清真寺的查核。他亲切健谈,但完全没有提到这两名女子。这是南方的习惯──上埃及人不太对陌生人提起家中的女性。以这位教长和两名女子来说,我说不准他们的关系,这是尼卡布造成的问题之一。面纱让人难以猜测女子的年纪或表情,而这必然会留下丰富的想像空间。这两位女子是教长的妻子吗?是一人穿红,一人穿蓝,专为情人节而穿吗?

教长开始向陈亚英(音译)──也就是那位和先生一起经营这家店的中国女子──询问衣服价钱。夫妻俩让人家称呼自己是琪琪(Kiki)与约翰,这样埃及人比较好发音。琪琪二十四岁,但从外表看,说她是个好学的中学女生也会有人相信。她戴方眼镜,绑着松松的马尾,娇小的身材勉强构到那位教长亮蓝色的胸膛。

「这中国做的」,她拿起其中一套丁字裤与睡衣的组合,用口音很重的阿语说。「品质很好!」两套衣服总价两百镑,但她打折到一百六十镑,折合美金稍微比二十元多一点。教长表示一百五十镑,而且拒绝讨价还价。他们以埃及人的不杀价方式交手了一阵子:一百六十镑,一百五十镑,一百六十镑。等到宣礼声响起,他们还在为那十镑意见分歧。

祈祷声很响亮──伊本.卡塔布清真寺(Ibn al-Khattab Mosque)就在店的隔壁。「我得走了,」教长一面说,一面想把钱塞到琪琪手中,「我是教长!我得去礼拜。」

但这位中国女子挡住他的路。她轻拍他那只拿着现金的手。「还差十镑!」她语气坚决。

教长佯装惊讶,双眼圆睁。当地妇女绝不会对陌生男人有这种身体接触,但琪琪的中国人身分却让这一拍成了滑稽的表现。现在轮到教长出招了:他大动作面朝麦加方向,闭上双眼,伸出双手作势礼拜。人还站在女用内衣店中央,他就开始诵读。

「行了,行了!」琪琪说。教长离开时嘴都笑开了,两名女子则跟在后头。琪琪后来告诉我,她确定两名女子是教长的母亲和妻子。在我看来,她的说法让故事剧情大大转向,但趣味一分不减。只是对于这件事,琪琪不打算多说什么。对她来说,成交的那一刻,故事就结束了。

***

中国商人鲜少揣度他们的埃及客人。除了女用内衣之外,他们也卖类似睡衣的质轻服装,南方妇女在家时会穿。当地热得要命,夏天温度常常达到摄氏四十三度──但道德标准却要求女子在公开场合穿一层层的厚重衣物。她们买这些轻柔的衣服,一离开陌生男子的视线就马上换上。中国人的店之所以赚钱,这就是原因之一:埃及妇女确实需要两个衣柜,一个装家居服,另一个装外出服。

但中国人多数的生意还是来自女性内衣。琪琪说,有些当地妇女一个月会到店里好几次,她还知道有几个人买了超过一百套的睡衣与小裤。「中国之星」和所有中国人开的店一样,常常会换新货。我三催四请,希望他们分析一下这种需求时,他们常常说这是因为埃及男人性好渔色,此外也会提到公共场合穿着方面的限制。「要是你从来没有机会打扮,是会让人心里难受的。」艾斯尤特的另一位商人陈欢泰(音译)这么说。「而且,她们出门非得穿这么多衣服,所以在家就会穿这类衣服,让自己看来漂亮一点。」这种理论恐怕有几分真实:外衣保守,使得埃及女性更讲究外人看不见的另一套衣服。

但这个主题引不起中国人的兴趣。他们多数人受过的正式教育不多,也不认为自己正参与某种文化交流。对于宗教议题,他们抱持道地的不可知论,似乎对此没有预设立场或被动接受灌输的观念。「那几个挂十字架的人──他们是穆斯林吗?」叶海军有一回这么问过我。他在敏亚已经住了四年,当地宗教冲突之严重,导致好几间科普特教堂在拉比亚大屠杀之后遭人纵火。另一次谈话时,我意识到在他的脑海中,围希贾布的女子跟围尼卡布的女子信奉的是不同的宗教。这不无道理:他注意到两者在穿着与行为上的差异,所以他以为她们信仰不一样。「伊斯兰」这种一神信仰标签,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起先我实在难以置信──中国商人对于自己身处的文化环境认识之少,好奇心之低,居然还能生存下来。连他们找出这种不寻常商品线的过程也是意外。在艾斯尤特,为这个小小中国社群打头阵的人是琪琪的父亲林翔飞(音译)。一九八○年代之前,林翔飞在浙江某个半亩大农场长大,贫困迫使他在升上小学五年级之后辍学。他搬到北京,其他国家的买主到这个地区从事成衣贸易,他在买卖中颇有斩获。但一九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之后,林翔飞的客户多半不再前往中国。

他听说家乡有些人已经去了埃及,而且生意有成。于是他研究地图,决定到艾斯尤特落脚,因为艾斯尤特是该地区人口最多的城市。北京的阿语课学费太贵,于是他转而报名英语课。

「我知道自己必须是当地唯一的中国人。」当我问他为何选择艾斯尤特时,林翔飞如此回答。「假如我留在开罗,开罗就会有更多中国人,那我就得面对更多竞争。」

到了艾斯尤特,他先在一处蓬市弄了个摊位。起先他卖三样中国制品:领带、珍珠和内衣。之所以选择这几样东西,不是因为他知道这对上埃及人有什么特殊吸引力,而是因为尺寸。「它们很容易就装进公事包里。」林翔飞解释道。

他很快便意识到,艾斯尤特当地人鲜少对珍珠有兴趣,也没有人会穿罩衫打领带,但女性内衣销量倒是一飞冲天。林翔飞一再往返中国,把女性内衣装进行李,之后更开始把装满内衣的货柜装船运过印度洋。他的妻子陈彩梅(音译)过来埃及,最后两人迁出蓬市,租了间不错的店面。

根据林翔飞的说法,这就是故事的全部,而他对于自己的成就也并不特别自豪。他用的词是「素质」,字面意思是「品质」,但其实带有「高下」的言外之意。「要是我素质高一点,就能待在中国了,」他说,「只有素质不高的人才会来这种地方。」这种看法在女性内衣商人之间相当典型,但他们却和许许多多的浙江创业家一样,是横向产品转移的大师。来到上埃及卖女性内衣之前,有人在叙利亚卖过冬季大衣,有人在亚塞拜然作营建物料生意,还有人在东海养螃蟹。在每一个故事里,他们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而离开──太多中国人出现了。「我晓得,只要我去个像这里的鸟地方,就不会有别的中国人。」索哈杰的一名商人说。但就算是索哈杰,马上又有两名浙江商人现身和他竞争了。(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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