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1944」
散文: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爱

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

《倾城之恋》,因为是一年前写的,现在看看,看出许多毛病来,但也许不是一般的批评认为是毛病的地方。

《倾城之恋》似乎很普遍的被喜欢,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报仇罢?旧式家庭里地位低的,年青人,寄人篱下的亲族,都觉得流苏的“得意缘”,间接给他们出了一口气。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也高兴,因为向来中国故事里的美女总是二八佳人,二九年华,而流苏已经近三十了。同时,一班少女在范柳原里找到她们的理想丈夫,豪富,聪明,漂亮,外国派。而普通的读者最感到兴趣的恐怕是这一点,书中人还是先奸后娶呢?还是始乱终弃?先结婚,或是始终很斯文,这两个可能性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因为太使人失望。

我并没有怪读者的意思,也不怪故事的取材。我的情节向来是归它自己发展,只有处理方面是由我支配的。男女主角的个性表现得不够。流苏实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有决断,有口才,柔弱的部分只是她的教养与阅历。这仿佛需要说明似的。我从她的观点写这故事,而她始终没有彻底懂得柳原的为人,因此我也用不着十分懂得他。现在想起来,他是因为思想上没有传统的背景,所以年轻时候的理想禁不起一点摧毁就完结了,终身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在现代中国实在很普通,倒也不一定是华侨。

写《倾城之恋》,当时的心理我还记得很清楚。除了我所要表现的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此外我要人家要什么有什么,华美的罗曼斯,对白,颜色,诗意,连“意识”都给预备下了:(就像要堵住人的嘴)艰苦的环境中应有的自觉……

我讨厌这些顾忌,但《倾城之恋》我想还是不坏的,是一个动听的而又近人情的故事。结局的积极性仿佛很可疑,这我在《自己的文章》里试着加以解释了。因为我用的是参差的对照的写法,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候主题欠分明……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易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

编成戏,因为是我第一次的尝试,极力求其平稳,总希望它顺当地演出,能够接近许多人。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九日上海《海报》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罢,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初载一九四四年四月《杂志》第十三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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