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verseas Chinese History Museum

劫灰與蘭花:新加坡日據時期的兩部舊體詩集

引  言
公元1900年(庚子年)8月,八國聯軍以剿滅義和團之名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挾光緒帝倉皇西逃。至1901年9月,清廷與聯軍簽訂辛丑條約,答應付上鉅額賠款等條件,聯軍始從北京撤出。淪陷期間,困處危城的王鵬運(1849–1904)、朱祖謀(1857–1931)、劉福姚(1864–?),同聚於王氏的寓宅四印齋。三人痛國運之凌夷,透過填詞抒發其「忠義憂憤之氣,纏綿悱惻之忱」。由此刻成的《庚子秋詞》二卷,是近世中國文人在外族統治下創作最觸目的文學作品之一。
《庚子秋詞》面世後不到半個世紀,僑寓南洋的華裔文人,又陷入王鵬運等人的困境。1942年2月,日軍攻佔新加坡,將該地易名為昭南島(Syonon-to,昭南意為「南方之光」),展開了為期三年半的黑暗統治,直至1945年9月英軍光復新加坡為止。日軍對待淪陷區人民的手段,較八國聯軍更為殘酷,佔領之初,即進行肅清大檢證,以打擊華人的抗日情緒,被屠戮的華僑至少達二萬五千之眾。嗣後又推行連 串高壓、奴化的殖民政策。新加坡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財富被榨取,精神受摧殘。這一段慘痛的經歷,見諸不少史籍、回憶錄中。亦有一些小說、散文以此為題,申訴日軍的暴行。筆者則發現了三套跡近被遺忘、有關新加坡日據時期的舊體詩集:謝松山(1891–1965)的《血海》、李西浪(1898–1972)的《劫灰集》、鄭光漢(1909–1971)編的《蘭花集》。三部詩集都在戰後出版,但《劫灰集》和《蘭花集》卻是在淪陷期間寫成的。《血海》以紀事詩的形式,附以詳盡的注文,追述日佔時期暗無天日的社會狀況,以及審判日本戰犯屠城大檢證的過程,這詩集筆者擬另文探討。較之《血海》,《劫灰集》的敘事成份減少,而多了個人對於這場浩劫的感懷。《蘭花集》則是亂世的文人唱和,它以鄭思肖(1241–1318)等南宋遺民為榜樣,透過詠蘭,表達了詩人們的國族意識,對光復的冀望,以及抑塞無聊、借酒澆愁的心情。本文以《劫灰集》與《蘭花集》為對象,首先簡述淪陷之前新、馬華人的抗日活動,以此說明兩部詩集裏抗爭話語產生的背景,次則探討兩部作品與「淪陷區文學」、「遺民文學」的關係,繼而從作者的身份和文本解讀,剖析新加坡華族文人在日軍統治下的生存情境、態度與策略、遺民意識與話語的重塑,並比較敘事與抒情、群體唱和與個人表述之間的關聯。回想當年各人困守危城時境遇之淒苦,實有過於八國聯軍入京時的王鵬運、朱祖謀等。王、朱因蒿目時艱,寫就《庚子秋詞》,而鄭光漢、李西浪等的酬唱,亦可與之後先輝映。它們是近百年來海內外華族飽受列強欺凌的文學實錄,具有尚當顯著的時代意義。

淪陷以前新、馬的抗日運動和抗戰文學

英殖民地時期,新、馬華人,特別是第一代華人,仍多自視為中國僑民,因而他們對中國局勢的變化,皆甚為關注,而日本對中國的挑釁和侵略行為,更引起他們的反日情緒。楊松年即指出,二戰之前東南亞華人的中國意識還是極為強烈,這可充份表現於日本侵佔中國時,民間「高昂的戰鬥姿態上」。新、馬兩地最早出現的反日運動是在1915年,當時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條約,意圖擴大在中國的霸權,時任總統的袁世凱竟答應日人的要求。消息傳至新、馬,即引發一波反日浪潮,包括抵制日貨、攻擊日本僑民、張貼反日標語等。嗣後在1919年舉行的巴黎和會,日人借機吞併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導致「五四運動」爆發。新、馬的熱血青年瞬即響應,帶頭抵制日貨,又向經營日貨的華商以及在日人公司任職的華人僱員發恐嚇信,最後在新加坡、檳城等地的活動更演變為騷亂。
1928年「濟南慘案」、1931年「九一八事變」和1932年「一二八事變」,進一步挑起新、馬華人對日本的憤恨。這時期的反日運動,在陳嘉庚(1874–1961)等華僑領袖及中華總商會的帶領下,更具規模,更有組織性。先是成立「山東慘禍籌賑會」,以籌募義款,賑濟慘案受害者。「九一八事變」後,新加坡華社一面致電國際聯盟,要求出面干預,一面又召集全僑大會,力斥日軍暴行,籲請國人團結一致,救國圖存。主要的華文報章如《星洲日報》、《南洋商報》等都譴責日軍破壞和平。「一二八事變」同樣引起華社的極大震動,新加坡的中華總商會隨即帶頭成立「新加坡救濟祖國難民募捐會」,在物質及精神上支援國軍。兩個半月內,新、馬各地華人即籌得叻幣十九萬一千餘元,折合國幣一百零四萬二千餘元。此外又有抵制日資等活動。
1937年「蘆溝橋事變」後,新、馬兩地的抗日救亡運動進入高潮,且一直持續至淪陷為止。新加坡華人先是在同年8月成立「新加坡華僑籌賑祖國傷兵難民大會委員會」,號召華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復於1938年10月聯合南洋各地華僑,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簡稱「南僑總會」),一致抗日。籌款而外,又購買愛國公債,以支援國民政府的財政。另有抵制日貨、拒絕為日資企業工作、醫藥援華和機工回國服務等行動。總計從1937年7月至1940年10月間,在東南亞華人捐款總額的二億一千七百餘元中,新、馬的款額即佔了百分之五十八。同時日貨在新、馬的進口額亦大幅下跌。凡此皆見出新、馬華人抗日運動的成效,以及他們支援祖國抗日的決心。
除了捐款、抵制日貨等舉措外,新、馬華人知識階層如中國國內一樣,自1937年起,亦掀起一場抗戰文藝運動,產生了大量戲劇、詩歌、小說、散文作品,另外又催生了「文學通俗化運動」、「詩歌大眾化運動」,試圖以淺白的文體和語言,向華僑宣傳抗日救國。就新詩方面而言,先後有「吼社」、「澎湃社」等新詩團體出現,大部份作品都是反映當地的救亡動態和戰時生活,而不像小說及戲劇等,早期多以描寫中國題材為主。此時期報章副刊的主編,不少是由中國南來的作家擔任,他們都強調抗戰救亡,再度提高了當地華人的僑民意識。例如主編《星洲日報》副刊《文藝周刊》的郁達夫(1896–1945)曾稱:「祖國抗戰已經歷兩年又六個月,以後正是我們加緊反攻,爭取最後勝利的階段。在這階段裏,文藝的鬥爭力之急須開展,對內宣揚的必須加緊,向漢奸失敗主義思想之急切進攻的尤其重要,自不待言。」郁達夫復在文中強調在此重要時期,要顧及舉國一致的大團結,而且文藝與政治軍事已不可劃分。如此具有戰鬥性的文章,很能反映淪陷前新加坡文藝界的寫作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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