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verseas Chinese History Museum

动荡:国家如何化解危局、成功转型

贾德戴蒙,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地理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成名作《枪炮、病菌与钢铁》探讨人类社会不平等的起源与地理关联,擅长以「大历史」纵深解读世界。2019年新作《动荡》(Upheaval)以崭新切点剖析国家所面对的危机与改变的压力,其中,关于日本的篇章在此刻读来别具意义。

贾德戴蒙:日本面对什么样的未来?

我的日本亲友以及一般日本人都承认他们对于几个问题有所担心,日本还有其他问题教我担心,但日本人自己却不以为意,或予以忽视。

巨额国债以未来为抵押

当被问及日本最严重的问题时,经济学家的答案可能是:「政府的巨额国债。」日本目前的债务约为其年度GDP(国内生产总值)的2.5倍,这意味着即便日本全体国民把所有的收入和精力都用来偿还国债,不为自己生产任何东西,仍需要两年半的时间才能偿清债务。更糟的是,其国债多年来持续上升。对照下,虽然美国的财政保守派极其关切美国的国债,它还「仅」占约美国GDP的1倍。日本政府的债务与整个欧元区的17个国家相当,而欧元区总人口是日本的3倍。

为什么日本政府并未在很久之前即因这个负担而崩溃或违约?首先,大部分债务的对象并非外国债权人,而是持有债券的日本个人、日本企业和退休基金,还有日本银行,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会对日本政府采取强硬的态度。其次,政府政策维持日本的低利率(低于1%),以限制政府支付利息。最后,日本和外国债权人对政府偿债能力充满信心,因此继续购买债券。

尽管利率低,但债务规模以及老年人、退休人口数量增加,意味着债务利息、健康与社会保障成本消耗了大部分的税收,减少了原本可用于教育、研发、基础设施,以及可能刺激其他税收的经济成长引擎。这些债务主要由日本老年人持有,因此日本的债务实际上是由年轻人付给老年人,构成了世代之间的冲突,是以日本的未来作抵押。

减少债务的解决方案包括提高税率,削减政府支出,和裁减日本老年人的养老金。这些以及其他所有的解决方案都窒碍难行。

人口老化又抵制移民

日本的出生率堪称举世最低:每1000人中每年只生7个(美国为13个,全球平均为19个)。日本的出生率多年来一直低于人口替代率,很明显地,日本的人口终会停止增加,并开始减少。根据当前日本人口的趋势和年龄分布,可预测到2060年时,人口会更进一步下降约4000万,仅剩8000万人。

人口减少算是「问题」吗?许多国家的人口比日本人口少得多,仍是世界舞台上富裕且重要的角色,包括澳洲、芬兰、以色列、荷兰、新加坡、瑞典、瑞士和台湾。在我看来,人口减少的日本非但不会变糟、反而会更好,因为这代表对国内资源和进口需求的减少。

人口老化才是更大的问题。目前日本有23%的人口超过65岁,6%的人口超过80岁。到了2050年,80岁以上的日本人数将凌驾14岁以下的儿童,65岁以上和儿童的人数比将超过3比1。

你可能会提出异议,日本并非唯一一个面对出生率下降、人口老化,以及养老金和社会保障体系负担加重等问题的国家。整个已开发世界皆存在同样的问题。美国人也担心社会保障体系未来会出现资金不足的状况,所有西欧国家的出生率也都低于人口替代率。但欧美并不像日本那样担心这些问题,因为它们并没有陷入人口萎缩和老年人口多于年轻人口的困境。为什么它们没有?它们又是如何避开这些陷阱?

答案涉及我认为日本剩下的3个主要问题中的第一个:这3个问题在日本国内并未被视为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日本缺乏移民。

日本以身为世上种族最单一、人口最多的富裕国家而自豪。它不欢迎移民,任何打算移民日本的人都得面对重重难关,即使有人移民成功,也难以取得日本国籍。从国家总人口的百分比来看,移民及其子女占澳洲人口的28%,加拿大的21%,美国的14%,但仅占日本的1.9%。

二次大战前和二次大战期间,韩国当时是日本的殖民地,那是日本近年来唯一一次接受数百万的大批韩国移民。然而这些韩国人中,许多或大多数都是作为进口的奴工而非自愿移民。譬如不是很多人知道的事实,第一颗原子弹投在广岛时,10%的罹难者是在当地工作的韩国劳工。

最近几位日本内阁部长呼吁增加移民。例如,地方创生担当大臣石破茂说:「曾经,日本本地人移居到南北美,设法与当地人融合,同时保有身为日本人的骄傲……当我们的人民在海外这么做时,没有道理对来日本的外国人说『不』。」秘鲁曾有过日裔总统,美国也有过日裔参议员、国会议员和大学校长。但日本政府目前并未重新讨论反对移民的政策。

我并非指称日本人抵制移民是「错误」,且应该改变。日本的困境在于,它忍受着其他国家透过移民来缓解的公认问题,但尚未寻求出如何不诉诸移民的解决方案。

二战恶行道歉不够中韩仇日情结难解

移民问题外,另一个被忽略的重大问题是二战时,日本对于中、韩两国的行径,对现今它与这两国关系的影响。二战期间与之前,日本对其他亚洲国家人民的作为令人发指,特别是中、韩两国,因此当今的中、韩两国遍布仇日情结。

在中、韩两国人眼里,日本对其战争暴行并没有充分承认、道歉或表示懊悔。中国的人口是日本的11倍,而南、北韩的人口总数也超过日本的一半。中共和北韩都拥有核武。中国和两韩都有配备精良的大型军队,而美国人制定的日本宪法加上日本盛行的和平主义,使得今天日本的武装部队微不足道。北韩不时试射飞弹飞越日本领空,展示轻易到达日本的能力。而日本又与中国、南韩为了无人居住的小岛起了领土纷争,这些岛屿本身虽无价值,却因各岛领海内的渔获、天然气和矿产资源而变得重要。在我看来,这些事件长远下来对日本是很大的危险。

每年,我在洛杉矶加大的教学课程都有日本留学生。他们告诉我,日本学校的历史课很少谈到二战,很少或根本没有提到日本作为侵略者的角色,而强调日本是受害者(两颗原子弹造成约12万日本民众死亡),因此无须对数百万其他民族及数百万日本士兵和平民的死亡负责,并指责美国以某种手法欺骗日本发动战争。(平心而论,韩、中和美国的教科书对于二次大战都有各自偏袒的表述。)我的日本学生加入洛杉矶的亚洲学生协会后,认识了韩国和中国学生,首次听闻日本的战争行径至今仍让其他国家的学生深感愤慨时,大受震撼。

我的另一些日本学生和其他日本人则指出,日本政坛人物已多次道歉,并反问:「难道日本道歉得还不够多吗?」答案是:不够,因为这些道歉听来很牵强,难以信服,且参杂撇清责任或全然否认的言论。说得更详细点就是,比较一下日本和德国在面对它们近代史之遗祸时的相反作法,并思考为什么德国的作法很大程度上说服了它的前敌人,而日本的作法却没有说服它的主要受害者中国和韩国。

如果日本有类似德国的回应,中、韩两国可能会相信日本的诚意:例如,日本总理访问南京时,在中国民众面前下跪,并请求原谅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如果日本各地都有博物馆和纪念碑及前战俘营,展示照片,详细描述日本战时的暴行;如果日本学童经常被带到日本的这些地点,以及日本以外如南京、山打根、巴丹和塞班等地进行校外教学;如果日本投入更多心力描绘战时的非日本受害者,而不是日本的受害者。在日本,这些行动全都不存在,遑论想像,然而在德国却是广泛实行。在日本能做到这些前,中国人和韩国人都不会相信日本照本宣科的道歉,且会继续憎恨日本。只要中、韩全副武装,而日本又无力自卫,日本就会持续暴露在巨大的危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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